江之涯生活简朴,住处除了他与妻儿徒弟外并无太多家仆,那么点护卫对苏弋而言更是形同虚设,趁着天黑,他便将这所宅院翻了个遍,然后藏进了柴房中。江之涯武功高强,绝非那些站着给他杀的猎物所能比拟,因此他更需在他家中观察上几日才能动手。
傍晚有一对仆人来取柴烧火,苏弋躲在几大捆柴禾后面听见他们交谈:“老爷让厨房多做几个菜为客人接风,多拿点柴。”
另一人问:“不知那位客人要住多久,老爷让我直接在他房中加了张床,还说以后都将那个人当半个主人,他不会是要留在这里吧?”
“别问了,多侍候一个人你身上也不会少块肉。”
苏弋却在心里暗暗叫苦,那位客人难道是专程来与他作对的么,偏挑这时住进来,还住在江之涯房里,怕不是江之涯的哪位“红颜知己”,这样一来他动手时恐怕还要多解决一个人。待那两人离去,苏弋一闪身出了柴房,悄悄趴上饭厅的屋顶等候。
深紫色的夜空挂上了一弯月亮,江之涯的客人才姗姗来迟。苏弋听见家仆急急忙忙奔向厨房传菜的脚步声,从屋顶悄悄探头,只见江之涯与夫人儿子簇拥着一人进门,饭厅里点满了灯,灯光从敞开的门扉涌出屋外,将客人的容貌照亮。苏弋身心俱是一震——怎么会这么巧,武林盟主今夜招待的贵客,不正是李毓英那姓岳的徒弟?
直觉告诉他不能在这待下去了,但好奇心战胜了一切,让苏弋轻轻掀开半片瓦,将眼睛贴在那道小缝上往下窥视。
苏弋正自揣测他俩的关系,江之涯就开口道:“师弟,师父他老人家十分挂念你,你究竟跑到哪去了,让我们担心这么多年?”
姓岳的道:“游山玩水,当个闲散人罢了。”
江之涯含笑:“现在是闲不住了,才回来找师兄?”他打量一下对方的外形,“娶妻未曾?”
对方摇头,抿了一口酒,对江之涯说:“师兄,我这次回梁州找你是想”
他的话被江之涯打断:“我们哥俩久别重逢,先喝他三坛,有什么事明早再说。”他师弟还想说些什么,被江之涯一杯酒堵了回去。
厅内的酒席上菜肴鱼贯呈上,江之涯与那姓岳的推杯换盏聊得不亦乐乎,俨然是要彻夜长谈的架势。多数时候是江之涯在说话,他好似对自己失踪多年的师弟这些年的经历毫无兴趣,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见闻。苏弋也没有兴趣听他大话,便要放好瓦块,退回柴房,再找机会行事。在屋瓦拼上的那一瞬间,他听见江之涯发出一声喟叹:“十三年了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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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句话似有若无地戳了一下苏弋的心,只是那一刻他尚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。
那晚他躲在柴房中小寐时做了一个梦,梦里是十三年前,那时他应该才刚被谢迎真收养,可除了谢迎真外,江之涯、杨无常、姓岳的、甚至赤羽阁的少阁主都以他们年轻时的样子进入他梦里。那些人出现的顺序与场合很乱,但互相之间似乎又有隐约的关联,往往他想抓住这个场景,就让另一个滑逝于指缝。
十三年,十三年。他大声地问他们:“十三年前怎么了?”
于是那些人一个个扭过头去,看向身边的人,但没有一个人作答。他们漠然从他身边走过,到头来只有谢迎真站在他面前。
师兄的个子好高,苏弋踮起脚尖才与他的腰齐高,仰起头都看不见他的脸。下一刻谢迎真一低头,向他展露出一张铁灰色的狰狞面目。他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,只听那铁面诘问道:“弋儿,你做的事我都知道,你可曾问过我当真愿意你那样做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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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大为羞愧,争辩道:“你难道不想治好腿吗?我知道你明明是想的。”不知怎么回事,他望着那张脸,一个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:“飞乙哥哥。”
生铁浇筑的五官瞬间因愤怒而扭曲,谢迎真向前跨了一步,反手甩了他一巴掌。以前不管师兄对他有多严格,也从未动过手,委屈和不甘填满了苏弋的心脏,他爬起来,说:“好,好,我现在就回中京。”那张铁面这才幻化成谢迎真温柔的面容,俯身将他抱起。
梦在此处结束了。天还没亮,苏弋翻身坐起,突然心中萌生退意。那梦的后半段便似某种谶语,让他辗转难眠,师兄若知道给他治腿的钱是如何攒起,必定也不得心安。他可以不将死在他手中的人的性命当回事,却不敢不将师兄的震怒和痛苦视作无物。
他不得不承认,孔雀看人还是极准的,他的确是没有慈悲,只是她误估了一件事。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在人前隐藏着自己的自私和冷血,唯有谢迎真是他心底不敢玷污的净土。
苏弋捡起搁在身边的剑,打算即刻回到中京,告诉赤羽阁他不干了。
静谧的柴房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。苏弋背后寒毛直竖,回头看去,从那口用来通风的小窗中透进来的月光被挡住了。他的视线逐渐上移,在窗口后看见了赤羽阁少阁主的脸。她朝他眨了眨眼,手指在空中写划了一阵,苏弋看出她是在写字:先是一个“言”,然后是“身”,最后是“